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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高宗下

  宋高宗下 (第1/2页)
  
  十二
  
  相臣而立武功,周公而后,吾未见其人也。帅臣而求令誉,吾未知吉甫之果能称焉否也?
  
  帅臣之得令誉也有三:严军令以禁掠夺,为软语以慰编氓,则min之誉归之;修谦让以谨交际,习文词以相酬和,则士之誉归之;与廷议而持公论,屏奸邪以交君子,则公卿百僚之誉归之。
  
  岳侯之死,天下后世胥为扼腕,而称道之弗绝者,良繇是也。唯然,而君子惜之,惜其处功名之际,进无以效成劳于国,而退不自保其身。遇秦桧之奸而不免,即不遇秦桧之奸而抑难乎其免矣。
  
  易曰:“安其身而后动,定其交而后求。“谓名之不可亟居,功之不可乍获也。况帅臣者,统大众,持大权,立大功,任君父安危存亡之大计,则求以安身而定上下之交,尤非易易矣。
  
  身不安则志不宁,交不定则权不重。志不宁,权不重,则力不足以宣,而挠之者起。挠之者起,则欲忘身以救君父之危,而不能毕遂其事;非但身试不测之渊而逢其沉溺也。君非大有为之君,则才不足以相胜;不足以相胜,则恒疑其不足以相统。
  
  当世材勇之众归其握,历数战不折之威,又为敌惮;则天下且忘临其上者之有天子,而唯震于其名,其势既如此矣。而在廷在野,又以恤民下士之大美竞相推诩。犹不审,而修儒者之容,以艺文抒其悲壮。
  
  于是浮华之士,闻声而附,诗歌咏叹,洋溢中外,流风所被,里巷亦竞起而播为歌谣,且为庸主宵人之所侧目矣。乃君之有得失也,人之有贤奸也,庙算之有进止也,廷臣无匡救之力,引己为援,己复以身任之;主忌益深,奸人之媢疾益亟,如是而能使身安以效于国者,未之有也。
  
  故汉之功臣,发纵指示,一听之萧、张,绛、灌无文,不与随、陆争春华之美。郭子仪身任安危,知李泌、崔祐甫之贤,而不与纳交以结君子之好;知元载、鱼朝恩之恶,而不相攻讦以触奸佞之机。李光弼改纪其军政,而不竞其长;仆固怀恩固属其部曲,而甘与为伍。
  
  乃以废斥之余,一旦跃起,而卒拯吐蕃之难。以是动,而动罔不利也;以是求,而求无不得也。岳侯诚有身任天下之志,以奠赵氏之宗祊,而胡不讲于此耶?
  
  宋氏之以猜防待武臣,其来已夙矣。高宗之见废于苗、刘而益疑,其情易见矣。张浚之褊而无定,情已见乎辞矣。张俊、刘光世之以故帅先达不能相下,其隙已成矣。秦桧之险,不可以言语争、名义折,其势已坚矣。
  
  而且明张纪律,柔声下气,以来牛酒之欢迎;而且缀采敷文,网罗文士,以与张九成等相为浃洽;而且内与谏臣迭相扬诩,以辨和议之非;而且崖岸自矜,标刚正之目,以与奸臣成不相下之势;而且讥评张俊,历诋群将,以折张浚之辨。
  
  合宰执、台谏、馆阁、守令之美,而皆引之于身,以受群言之赞颂。军归之,民归之,游士、墨客、清流、名宿莫不归之。其定交盛矣,而徒不能定天子之交;其立身卓矣,而不知其身之已危。如是而欲全其社稷之身以卫社稷也,庸可得乎?
  
  呜呼!得失成败之枢,屈伸之闲而已。屈于此者伸于彼,无两得之数,亦无不反之势也。故文武异用,而后协于一。当屈而屈者,于伸而伸,非迫求而皆得也。故进退无恒,而后善其用。岳侯受祸之时,身犹未老。
  
  使其弢光敛采,力谢众美之名;知难勇退,不争旦夕之功;秦桧之死,固可待也。完颜亮之背盟,犹可及也。高宗君臣,固将举社稷以唯吾是听,则壮志伸矣。韩、刘锜、二吴不惩风波之狱,而畜其余威以待,承女直内乱以蹑归师,大河以南,无难席卷。
  
  即不能犁庭扫穴以靖中原,亦何至日敝月削,以迄于亡哉?故君子深惜岳侯失安身定交之道,而尤致恨于誉岳侯者之适以杀岳侯也。悠悠之歌诵,毒于谤讻,可畏矣夫!知畏之,则所以弭之者,亦必有其道矣。
  
  十三
  
  岳鹏举郾城之捷,太行义社,两河豪杰,卫、相、晋、汾,皆期日兴兵以会北讨,秦桧矫诏班师,而事不成。然则桧不中沮,率此竞起之众,可以长驱河朔乎?
  
  曰:所可望者,鹏举屡胜之兵,及刘锜、韩世忠、二吴之相为掎角耳。若所谓豪杰义社者,固无能为也。
  
  奚以明其然邪?义兵之兴,始于翟义,嗣其后者为徐敬业,其志可嘉,而其成败固可睹矣。故定大略、戡大难、摧大敌、成大功者,无所恃于此焉。
  
  夫恃人者,无之而可恃也,久矣。所恃者强于己乎?则是己固弱也。己弱而恃人,盻盻然(目)[日]有所望,而其志不坚。弱者为主,强者为宾,敌且攻其弱而主溃;强者失主,而骇散以失其强,莫能救己也。
  
  所恃者弱于己乎?则弱固不可恃也。己不弱而犹资弱以自辅,弱者不能胜敌,敌一当之而靡,则势且先挫,而三军之气为之馁;敌人之气,以胜而益为之增;己虽强,气不胜而必倾矣。
  
  定大略、戡大难、摧大敌、成大功者,力足以相格,智足以相乘,气足以相震,一与一相当,有死无生,有前无却,上不恃天时,下不恃地利,而后可以决胜于白刃之下,复奚恃而可哉?
  
  况乎义兵者,尤其不足恃者也。义军之兴也,痛故国之沦亡,悲衣冠之灭裂,念生民之涂炭,恻怛发中而不惜九族之肝脑者,数人而已。有闻义之名,而羡之以起者焉;有希功之成,而几幸其得者焉。
  
  其次,则有好动之民,喜于有事,而踸踔以兴者焉。其次,则有徼幸掠获,而乘之以规利者焉。又其次,则有弱不能自主,为众所迫,不能自已者焉。又其次,则佃客厮养,听命于主伯,弗能自免焉。其名曰万,而实不得半也。即其实有万,而可战者,不得千也。
  
  可战者千,而能不大胜则前、小挫则却者,不得百也。无军令以整齐之,则游奕无恒;无刍粮以馈给之,则掠夺不禁。游奕无恒,则敌来而不觉;掠夺不禁,则min怨而反戈。故以王莽、武氏之易诛,而翟、徐旋起而旋仆,况女直之駤戾驰突而不易当者乎?
  
  梁兴渡河率之,而有垣曲、沁水之捷者,非其果足以胜也。义军之号,皆称“岳氏“,梁兴往而为之声援,女直不辨其非真,而为之震动。垣曲、沁水之守,抑河北初降之余烬,非海上鸷击之雄也,是以往而得志。
  
  浸令一试再试,情形尽见,女直且出锐师以捣之,则糜烂无余,所必然矣。一方既熸,而勃然以兴者,皆苶然以返;屡前屡挫,则吾三军之气,亦沮丧而失所凭依。当日之未至于此也,班师故也。
  
  今试设身而审女直与宋彼己之情形,其坌涌而前,翻飞而散,不炯然在心目之闲乎?义社恃大军以成,故鹏举一班师,而数十万人不知何往。大军恃义社以进止,则义社一败衅,而大军不足以孤存。两相恃则两相失,女直以专壹之兵,直前而无待,左披右靡,又恶足以当之?
  
  夫用众不如用独久矣。故谢安石力却桓冲入援之兵而胜,苻坚兼帅鲜卑、氐、羌、河西之众而亡。揭竿以为帜,挥锄以为兵,野食鹑栖以为屯聚,此群羊距虎之形也,而安可恃也?宗汝霖之用群盗,犹之可也。
  
  已为盗,则不畏死者也。因为盗,则自我洗涤之,其不任为兵者可汰也。为盗而有渠帅,则固可使就吾束伍也。去家为盗,则无身家之累,不以败为忧。故诸帅收之于江南,而藉其用。若义社,则既以义为名矣,汰之不忍其无归,帅之不能以行法。
  
  进退唯其意,而我不任为之主,则驭之也难矣。驭之且难,而况可恃之乎?宋之将亡也,江、湘、闽、广之闲,起者众矣,而终不救碙门之祸。文信国无可恃而后恃之,不得已之极思,非有可恃者之所宜恃也。
  
  十四
  
  势无所藉,几无所乘,一念猝兴,图度天下,而期必于为天子者,自古迄今,未之或有。帝王之兴也,无心干禄,而天命自归,先儒之言详矣,非虚加之也。
  
  帝尧之世,岳牧盈廷,九男非皆败类,耕稼陶渔者,而谓帝将禅我乎?武王养晦,年已耄矣,使大命未就而崩,非不寿也,冲人方弱,保国不遑,而况及天下?
  
  然且俟之十三年,而后秉钺以麾,假之年而赞其精魄,天也,非武王之可必也。故圣王无取天下之心,而乘时以御,因之而已。圣人且不可必,而况下此者乎?
  
  一介之士,策名于当时者,或为偏裨,或为文吏,目之所规,心之所成,虽拓落而不可涯量,而其大概可知也。生死屈伸,荣辱贵贱,且乘于不测之数。
  
  志所至者,望之而不能必至;志所未至者,姑试之而渐进焉,非其所期也。使方小得志之日,遽踸踔以跃起,曰:“吾将奄有方国,南面以驭四海之英尤,使俯首而称臣妾。“非狂人其孰念及此?藉其有此,必蹶然一起而疾就诛夷。
  
  故以知乱臣贼子之成乎篡夺者,亦初无此固获之情也。曹操之自言,“死而题征西将军之墓“,岂尽欺人哉?桥玄未尝期以天子,而操感其知己,则出身仕汉之初,无窥夺刘宗之志,明矣。知此,则人主之驭臣,防其所不必防,而不防其所防者,非明于豫防之道者也。
  
  秦桧专政之暮年,大起刑狱,将尽杀张、赵、胡、洪诸公,逮及宗室。当斯时也,诸公窜处遐方,不得复进一议,论和议之非,于桧无忤也。和已成,诸将之兵已解,桧总百揆,膺世禄,其所欲者无不遂也。
  
  桧死,而高宗忽释赵汾,召还迁客,则桧之深惎诸公,非必逢君也。桧之诛逐异己,不欲慭留一人者,岂仅快一时之忿忮哉?遍置其党于要津,而不使宋有一亲臣之可倚,骨鲠已空,发蒙振落者疾起而收之,桧之厚植其势者,势无不成也。
  
  高宗之年已耄矣,普安拔自疏远,未正嫡嗣之名;一旦宫车晏驾,桧犹不死,则将拔非所立之冲幼暂立之,旋起夺之;外有女直以为援引,内有群jian以为佐命,赵氏宗祊,且在其心目之中,易于掇芥。桧之志,岂待吹求而始见哉?
  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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